王家国:噩耗传来后的这些日子里
发布时间: 2013-02-04
噩耗传来后的这些日子里 ——悼念恩师邓正来 知道恩师辞世的噩耗,是在1月24日的清晨。天空同往日一样地晴,而我却感到那天是异样地寒冷。从知道老师生病住院,到噩耗传来,仅仅隔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茫然无措。 匆匆忙忙安排好家中和手头的事务,便赶往复旦。天,灰沉沉的,泪,和在眼中,空气中,似乎也在滴着水…… 在复旦的日子里,在光华与龙华之间,我和师门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手中忙碌着追悼会前前后后需要做的事,而脑子里却满是与先生相识相处的画面。这些画面,杂乱无序地在脑海里跳来闪去,却历历在目,恍若昨天,而贯穿始终的,是先生那着装纯朴却神采奕奕的身影,那张严肃的脸和充满关爱的眼神。尤其是在29号的长夜,在为先生守灵的那最后一个晚上,我静默对视着先生的遗像,历历往事一如黄河之水,澎湃汹涌而来,淹没了整个思绪。 认识先生,其实是非常偶尔的一次机会。只是喜爱读书,舞文弄墨,于是写有一些书评之类的小文,投递给了先生主办的《中国书评》,没曾想迅速地得到了先生的回信与指导,最终几经修改成刊。想来,那已是大约十年前的事儿了。而与先生的第一次见面,却是在2006年的5月16日,此前的一切往来,都是书信(最后一封信,定格在去年的11月29号,那是一封关于经济学的)。与先生的第二次见面,却是考取吉大、正式投身于门下并随师研习的日子了。这些日子里,对我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是第一次在名流花园见到先生时的促膝长谈,而我现在的座右铭“诚信待人、踏实做事”也是此次见面在告别之时先生所赠送的,其中的数字516,也正是斯月其日。而我没曾想,2013年的1月30号,竟定格为与先生此生最后的一面,面面相对却天地两隔。 很多外人,对先生的认识,很有“特征”但并不全面。先生表面霸气,而实质却很宽容,尤其是在学术立场与观点上则更是如此。很多人误读了这种表相,那还是因为不太了解先生甚至不太懂真正意义上的“学问”。有学无问非学问。先生的学术立场,其实是开放的,而真正的霸者本该是个唯我是尊论者,或不让别人讲话,如仙佛来凡尘布道,而先生不是。他是一个对话者。这才有了其认识论上的“关系性视角”、“互动图式”,才进而有了政治哲学上的“国家与市民社会”、自由主义以及在世界对话结构视野下的中国学术自主性,才有了社会建构思想上的“中国根据”、“中国理想图景”,最终落脚在他毕生未竞的学术抱负,即建构“中国学术传统”与探究“生存性智慧”。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他明确了知识分子的根本任务与历史使命。知识分子不是意淫患者,我们的任务是生产知识并反思知识生产的路径,而不是把知识当真理,用不思的信仰取代自主性反思。我们的使命是不断追问并探索“中国人究竟应当生活在何种性质的社会秩序之中”,换言之,什么样的生活图景才是我们可欲的?由此看来,简单地把先生视为翻译家或批判者,是不全面的,虽然说得很有特征。 不要以为这些问题只是学术问题,或者说学术问题不重要。就以中国经济或经济改革为例,三十年改革开放所坚持的先富论、出口导向型、GDP中心主义改革路线,与今天所累积下来的这么多经济与社会难题(结构失衡、环境污染、资源耗竭、贫富差距、国富民贫等),之间难道没有某种必然的因果关系?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今天的史无前例的困境?政治-精英主义的思想传统或学术病难道没有责任?经济强大背后的文化贫困与学术自主性缺失,难道不是重新定义“中国”所应当考虑的问题? 先生的学术活动或思维,确实充满了批判的精神,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哲学上的反思。这与马克思所倡导的“怀疑一切”并无矛盾,其实更与先生的知识观紧密相关。在他看来,知识不同于真理,真理是用来信仰的、不反思的,而知识是要生产的,是通过批判生产的。真理,是某种不思的承诺,而知识生产才是一种学问。在这方面,周国平教授的评价是最贴切的,“有真性情,做真学问”。这个“真”,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纯粹。先生确实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为人一股侠气,一生讲义气,生活中有时甚至像个孩子,纯粹到让你不敢想像,他偷瞄你时的那个眼神和那一脸淡淡狡黠的笑,尤如清晨阳光下散落在荷叶上的露珠,清澈而光滑,没齿难忘。 在他看来,学术上的批判与私底下的交情无关,批判才是学术的真面目,才是真学问之必然,甚至讲过,批判是因为瞧得起你。这种看法,本来在西学中显然无错,因为批判才是真正的学术尊重与延承,且西学的发展史就是一部问题演进的历史,就是后人批判前人并踩在前人尸体上前进的历史,故黑格尔称其为“战场”。但在中国,这个讲究“面子”与“关系”的奇特社会里,结果把做学问与做人混同在了起来,牵强附会地以为学术批判就是不给作者“面子”,错以为是一种对作者研究成果的“彻底否定”。这往往使先生无意中“树敌”,其实,这对先生是不公平的,甚至他都没意识到这还是个“问题”,因为学术批判在他看来是完全正常的知识交流,与私底下的个人交情或往来是两码子事情。事实上,先生交往的朋友们,或者深入了解他的人,也都是很纯粹的,这些真正了解先生的人,不会视其为敌,而是以一种游戏的方式来暂时结束双方思想上暂无结果的交锋,那就是扳手腕或者摔跤,以一笑决胜负。 在陪伴先生的这最后时日里,我时常会想到一些怪异的问题,这些问题在心底里盘旋,有些却又不宜言表。中国的学术,究竟应当走什么样的道路;中国的知识分子,究竟应当秉承何种知识品格与学术操守;学术理想与学者处境的尴尬;体制内与外、五斗米与不折的脊梁;法治中国与政法传统;个人、国家与社会;个体生命的长度与生存的意义;类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历史的进程与个体的贡献…… 先生走了,精神永在! 愿先生安息!! 弟子:王家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