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周红阳:先生之教 --别邓正来老师

发布时间: 2013-02-01   




先生之教

¬——别邓正来老师

周红阳

 

是近乎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刚刚入了博士生阶段,随了诸位老师念书。课外的空闲时段,我常常会在校园的一条小道上溜达。簇拥着小道的,是一颗接一颗的柳树。树之龄尚幼,下雪时,细长的柳枝在雪花中亮丽的摇摆,美好得不得了。

在老师们教授的课程中,我次次都满带着大欢喜心去听的,有邓正来先生主持的一系列课程。如号称“小南湖”的读书会,大略是每月一次的。

有某一个下午,在课室里,第三次读书会的活动结束时,先生将我留下来,问道:为什么你还要去写研究哈耶克的论文呢?不是已经有了许多的文献吗?我犹豫良久,实在不知什么才是合理的缘由,只得尽了性子,答曰“我喜欢”。

先生一脸的微笑,捡起一支墨水笔,去到黑板上,径直画出一条白色的线,说道:比如,这相当于一条研究路径,是我邓某人开放出来的;现在你要做新的研究,你个人的路径要放在哪里呢?我一时无语,呆呆的看着先生,还好,他的眼里依然宁静。接下来,先生指指身边的几位同学,说:你们都去我那里,晚上一起吃饭。

待到晚餐开始不久,先生问道:你们看过影片《阿甘正传》吗?同学们均表示有过。先生说:来概括一下自己对阿甘生活的认识;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余的同学保持沉默。答案有两种。一种是认为阿甘的生活很可爱,这是我的同学们一致持有的;一种是觉得阿甘的生活很虚无,它是我个人的观感。

跟着,先生问我:为什么你觉得阿甘的生活很虚无呢?我的回答是感受如此。那一会,我清晰的记得,先生的身子略微往前一倾,目光专注在同学们的脸上,使了平缓的调子,说道:你们有没有留意到,影片中的阿甘有一句口头禅,“妈妈总是说……”;阿甘生活的无根性就可以从此处看出来……

当时的我,突然惊觉起来,先生不正是在暗暗的给我指出一个方向,以帮助我回答之前的那个问题吗?愚钝如我,竟是全然不知研究路径的寻找得先要确定入口啊。

这是一次读书章法上的提醒,来得间接又有大力。想想,在第一次读书会之前,先生将我叫到身边,拿出我写的读书笔记,指着“……知识就是权力(力量)……”这个句子,问道:为什么你要翻译成“权力”而不是“力量”呢?我茫然不能答。先生给予解释之后,告诫我以知识上的谨慎。可惜得很的,是我当初仅能领受到一份外表上的迟疑,思考之事的内在力道则全然不能够触及到。

待到第六次读书会的前后吧,我参与了一次开放性的讨论。讨论会的主持者是先生,我提供讨论的底稿、回应各种质疑,提问、批评者是到场的任何一位。在探讨的过程中,有一位女生W提问:为什么你的文章要从……入手,而不是从……来驾驭你的主题呢?这确实是个非常紧要的问题,它逼迫着我不得不直面所写稿子的基本结构。

不过,颇为有趣的事情,是在写稿之初,我几乎不曾清晰的考虑过它。稿子的写成,是一桩毫无犹豫之犯,就好像写作的方式是理当如此的。这意味着我是不能够回答W的了;我愣住在了沉默里边。先生见状,将注意力移向我,双目圆睁,语气却柔和:你怎么不在研究路径的内在规定性上来做回答呢?

 

听到先生的提示,我才缓过神来,试图跟进W的美好敲打。

当此之后,我走在校园的小道上。闲散的四望着在风中飘飘停停的柳枝,不断的离开树干又折返回来,心底禁不住掠过一丝寒冷。原来过去的几年读书生活,几乎是单凭了内心里放着的一份想读书的激情,尽力将书一本随一本的翻阅过去,好像一只没有方向感的小蚂蚁往前方爬。对于深藏在自我心智中的思考性“树根”,或是其与阅读之间的踪迹,好像从未曾有过亲切的清晰体认。

若是认为自己的这一份感叹,会使之后的读书生活有一些精进,倒还不至于。我是深懂得自身禀赋之低的。从中滋生出的倒是一种盼望,期待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善良读者”,在书林之中开心的领受智慧所赐予之礼。

为达成这一目标的努力中,一件紧要之事是确定好自身的主修领域。照我个人的意图,是想用上两三年去研究科斯的学术思想。以之问询于先生,先生有言:一是你的知识积累所适合的方向……二是要选择已经有足够文献资料的研究对象,因为这样更能够训练你把握问题的能力……三是要将你的学术放在一个宽广而深厚的基础之上……因此,你可以研究……

先生的教导如此有力。我决意予以遵行,改变自己起初的研究设想。随后的学习过程中,如同之前一样,先生数度叮嘱我一定要认真读书,戒掉“飘”一般的研究和写作习惯。甚至在先生赠送给我的一本书的题词中,先生写下的也是希望我“认真读书”的告诫。只是我智识上的体认来得太慢,直至结束博士生学业之时,我的进步仍然很少,飘忽性的思考缺漏总在我的阅读和书写中时隐时现。

也许知道了自身的知识限度是一件事,有效的解决掉某一个知识阶梯的遗憾是另一件事。之外,能够使知识自然的、圆融的存乎心间,大概是我终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的一件事了。幸运的是,先生能授我以学习的道路:做一个谨慎的思考者。这一份教诲,我免不了经常念叨念叨,为的是不去刻意阻挡其在心里的时时浮现。

告别学生阶段之后,我去到某江之岸,谋一份生活。数年之中,俗尘渺渺,我和先生仅得偶遇两面。人生匆匆之间,竟不料先生遽然离世。悲痛恍惚中,似又回到当年的校园,听先生之音,见先生之笑。

想起有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和同学们一起送先生回北京,一路上满是欢声笑语。时值天寒地冻,先生戴一顶帽子,着深色衣,步履轻松。途中,谈及学界轶事,先生偶尔会用手示意,宽大的衣袖随手势而摆动,缺不了的是十足的洒脱。

到如今,再送先生,先生却已成古人。为何这样子,我不能解,也已无心索解。惟愿先生的学术追求行在天国,劲力十足,如同先生的学术教导行在地上,泽及众多爱思考之人,甚或不爱思考之人。

 

                                     学生周红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