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邓爷

吴海云

2013，这个年开得有点灰暗。元旦那天，得到的第一条消息是：邓爷癌症晚期、病情严重。

今日清晨，得闻噩耗。距离元旦，二十多个日子而已；而距离他从医生处得到病理诊断，也不过一个月时间。太快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同样英年早逝的高华。两年前的冬天，得知高教授故去的消息。心痛如绞，与朋友前去南京送他最后一程。那一天，石子岗，人头攒动，不少如我一般自发而来。虽有阳光，依旧严寒刺骨。

然而，得知邓爷噩耗的感受，却和得知高华教授故去时的心境，不尽相同。高华教授，更像是传统的中国学者，兢兢业业地为人处事，书桌上写得出惊天动地的学术著作，日常生活中却谨慎小心，到了后期更时时担惊受怕。他的患癌，他的忧心，他的离世，很容易让人痛惜强权之下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邓爷和高教授不同。他完全不同于一般的中国知识分子，言谈举止，做人行事，全无斯文懦弱之感，倒有种虎啸风生的豪杰之气。他的遽然病逝，让人不至太过哀婉，却尤为慨叹人生之无常。

记得第一次和邓爷正式交谈，是商量工作上的合作事宜。高大壮实的邓爷穿着他标志性的唐装，如一阵风般从门口卷进，大大咧咧在我面前坐下，未及握手寒暄，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听我描述方案时，眼中精光四射；轮到自己开口，语气不容置疑、骄傲霸气。当时我的感觉是，这不是个高等院校学术机构的领导，而是个武林门派的掌门人。

学术，是他的江湖。

“出世”十八年，他游离于高等学府之外，穷得睡在朋友的办公室、甚至北京的地铁站；一旦“入世”，便竭尽全力，让年轻的复旦高研院风生水起，一时间，群贤毕至，高手云集，风头之劲，国内高校无出其右者。

他非左，非右，却能凭着一身侠气，让因左右之争而不相往来的学者共聚一室、和平共处；他以引荐哈耶克成名，几十年注重翻译西学并身体力行，但心中渴望的是建立属于中国的理论范式——侠之大者，始终离不开为国为民。

最令人惊叹的是他的精力。开会、讲演、写作、翻译、上课、应酬、处理复旦高研院的各项事宜、邀请海外知名学者来沪访学……招招刚猛，却似有金刚护体、连绵不绝。

即使生活中亦是如此。嗜烟，好酒，似乎也亲美色。重义气，敢直言。不在风尘之中，却是性情中人。

甚至连教育子女也不一般。允许女儿一年级就谈恋爱，让女儿十岁就读罗素……虎父不容犬女，家门难出庸才。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终日乾乾。飞龙在天。邓爷的为人，邓爷的一生，是一把满满当当的乾卦。有凶险之相，无平淡之举。

这也许是为什么，当我得知他癌症晚期，格外担心。众所周知，癌症是雄健的克星：七八十岁的老妇，可以与其和平共处数年而无事；血气方刚的青年，却往往抗争几月而惨败。

果然……

邓爷在他最后的岁月，依然不改豪杰本色，开微博，发宣告，表示自己从来都是“向死而生”。可惜，生老病死面前，强人如他亦为凡尘。正所谓，“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同矣。”

惶惑之中，给一个与邓爷有深厚交情的朋友发短信、劝他节哀。想到他还有两个月就要荣升父亲，便写道：“逝者如斯，好在生生不息。你也是个拼命的人。注意身体，享受生活！”

明知无常是真正的命数、死亡是唯一的结局，我们仍要在有生之年，兴高采烈、百折不挠地活下去。

以满心的诚意和敬意，送强者邓爷西去。愿他的女儿坚强勇敢，愿他的弟子承其衣钵，愿他的在天之灵，豪情不改，刚健依然。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