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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浩:邓正来:寂寞的欢愉

发布时间: 2013-01-29   




邓正来:寂寞的欢愉

谢志浩

 

2013124日,正准备把《百年中国法学图景》的讲座提纲上传到博客,收到一位学友的短信:谢老师您好,我从网上刚看到消息,邓正来教授走了。错愕之下,只回复四个字:巨星陨落。

晚八点,日知社广播讲座,准时开始。笔者,禁不住悲从中来,语调异常凝重,首先向听友表达了哀悼之情。人生无常,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回眸百年中国法学图景的关口,《中国法学向何处去》的作者邓正来先生,驾鹤西游,讲座中重点讲述的百年中国法学地图中第五代学人的巨擘——邓正来先生,顿时成为背影,融入静水深流,令人情何以堪!

 

(一)连根拔起

 

191369日,中国法治近代化的先驱——沈家本先生逝世。回首已是百年身。百年中国法学,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如今处于什么状态?中国法学向何处去?中国法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究竟是如何贯通的?

百年中国法政图景,建构在晚晴、民国和新中国三个大的历史关节之上。回顾所来径。百年中国,六代法政人,薪火相传。沈家本、伍廷芳、梁启超、严复,第一代,筚路蓝缕之功;第二代王宠惠、周鲠生、王世杰、萧公权、钱端升,发凡起例;第三代周枏、瞿同祖、龚祥瑞、韩德培、王铁崖,承前启后;第四代,高铭暄、许崇德、江平、郭道晖、李步云,沉郁顿挫;第五代,朱苏力、邓正来、梁治平、贺卫方、许章润,浴火重生;应星、赵晓力、俞江、谌洪果、陈柏峰,作为第六代的佼佼者,任重而道远。

也许,只有胸怀百年中国法学图景,才能看清我们今天所处的状态,才会进一步体认邓正来先生的遽然离世,给我们带来的巨大空白。

在不同的场合,笔者都强调,对第四代学者,尤其要抱有一种同情的理解,因为这代学者所遇到的情形,是法律虚无主义。第四代学者,大体上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的历史格局中,不妨称之为“九一八”的一代。知识建构或者人生形塑的关键,第四代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无法无天”时代。1979年进入新时期,老辈凋谢,第四代,因缘聚会,机缘巧合,成为“博导”,迁延至今,门生故旧,遍布宇内,俨然“泰斗”和“宗师”。

法政大业,在19491979年的三十年中,遭受了不应有的挫折,从大历史的视角,显然,在反法治的路径上,渐行渐远。第四代法政人,体现着“沉郁顿挫”的整体格调。所以,第四代法政人,作为一个整体,无论是法学素养还是独立人格,呈现出不可克服的“先天不足”和“后天失调”。

极权社会,没有道德完善之人。而第四代法政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整天过着残酷的政治生活。对他们而言,政治是内容,而法律不过是形式而已。很长时间内,主事者连这个形式都不要了。影响所及,直到现在,还在通过“批示”治国。

可以想见,这种政治生活,给中国整整一代法政人所带来的伤害。从另外一个角度说,第四代法学家也是这个社会中,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重症患者,因为,第一代法学家固化的政法思维和刀把子的心态,与体制之间,有着难以思议的共生关系。

2006年,刘仁文先生在《法学家为什么没有忏悔》一文中,直言无讳地指出:“说实话,我有一个感觉,跟其他一些比较成熟的学科相比,中国的法学在许多方面还处于幼稚阶段,包括学术规范、学术环境和学术气氛。在法学界,似乎有这样一条潜规则:自己不去讲过去的不光彩,也忌讳别人去点这样的痛处,哪怕完全是从正常的学术探讨角度。”

1957年,令人难忘的夏季,费孝通和钱端升,受到异常猛烈的狂轰滥炸,何以至此?,时过境迁,很多人未必回过味儿来,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费孝通和钱端升,两位出色的社会学家和法学家,承受着时代的炮火,无疑,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

历史进入到新时期,中国第五代法律人,是恢复法学尊严的一代。这一代,如果面对的是“废墟”,至少还可以发思古之幽情。但是,令人遗憾的是,第四代法政人,是必须面对的老师,他们继受的是怪异的“法学传统”。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怪异的反法治的“法学传统”,直到今日,不仅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而且通过课题、基金、项目、教材,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大陆法学界这种劣币驱逐良币的现实,预示着法治建设的艰难,同时,令人对中国法律的理想图景,充满着不安和忧思。

笔者以为,这才是中国法学教育最大的危机。现实和理想,理论和实践,都是割裂的。法政人,也许是中国最不具有共识的群体,单就第四代法律人而言,江平、郭道晖、张思之与高铭暄、许崇德、何秉松,就具有迥然不同的法治愿景。

邓正来,在第五代法律人里面,与梁治平、朱苏力、季卫东、贺卫方、许章润相较,有趣的地方,在于本科阶段,并没有受到法学的科班训练,这一特点,使得邓正来旁逸斜出,在多个学科间,优游涵泳;但,也让邓正来饱受指摘,“不够专业”。

其实,邓正来在四川外国语学院,对外语乐而忘返的时节,西南政法学院的“邻里”梁治平、贺卫方,所学的法学,依然还是“刀把子”,属于政审严格的绝密专业。尽管“西南政法”的老师,满怀激情,传道授业,但是,历史的吊诡在于: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第五代,所“继受”的理念,其实,是反法治的。

1982年邓正来入北京外交学院,有机缘接触王铁崖先生,实在是“祖孙”之间的“欢愉”。王铁崖、龚祥瑞都属于百年中国学术史上的第三代。王铁崖的“老伙计”龚祥瑞,“熏陶”姜明安、李克强、陈有西,这种薪火相传,也是“隔代继受”。六十年代出生的许章润,对老辈的那种民国范儿,也是神往不已,而对第四代,普遍表示不屑。当然,江平、郭道晖,也是第四代里面少有的例外。 

“洞见或透识隐藏于深处的棘手问题是艰难的,因为如果只是把握这一棘手问题的表层,它就会维持原状,仍然得不到解决。因此,必须把它‘连根拔起’,使它彻底地暴露出来;这就要求我们开始以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难以确立的正是这种新的思维方式。一旦新的思维方式得以确立,旧的问题就会消失;……因为这些问题是与我们的表达方式相伴随的,一旦我们用一种新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旧的问题就会连同旧的语言外套一起被抛弃。”

维特根斯坦《札记》的这段话,邓正来,可谓心有戚戚焉,因此,总是念兹在兹。邓正来,无论是翻译博登海默、哈耶克还是庞德,从事市民社会理论的研讨,亦或推动中国社会科学规范化,都是为了刷新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版图,达致“知识转型”。

邓正来在中国人文社会学科学知识生产的“升级换代”方面,具有高度的文化自觉。所以,以知识分子研究著称的许纪霖先生,得知邓正来逝世之后,在微博中称:“复旦、上海和中国都失去了一位知识界难得的领袖”。

这番话,绝非溢美,确实公允。说实在的,能够配得上这句话的,在大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真的罕有。邓正来,即使晚岁不入吉林大学、复旦大学,不担任复旦高研院院长,都是知识界难得的领袖人物。

中国社会的转型,固然存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诸种掣肘,是一个高度复杂的系统工程。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知识生产,新的思考方式,这种“正能量”,还是比较弱小。而第四代法律人,无疑,“刀把子”成为一种很深的心理积淀,这种反法治的传统,无疑,昭示着宪政事业的艰难。

通过文化生态的分析,就可以充分显示,邓正来作为“双重体制外人物”,对中国法学的“长驱直入”,试图“连根拔起”旧的“知识范式”,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何等令人神往!

 

(二)寂寞的欢愉

 

“我非常喜欢这样一种状态,当我面对一个鱼塘,我坐在它边上,在秋天的黄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是一种一水一人一世界的状态。对知识也是如此,就是那份爱。”——邓正来

正来是当代中国一位真正的学者,他的学术品格已经深深地嵌入当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史,可以说是一位具有平民色彩的知识英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邓正来就对自己的学术工作有着文化自觉。

正来在当代大陆法学地图中,具有非凡的能量。正来这一代学者,其实,都有自己的故事。只不过,进入体制后,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平平淡淡,以至于成为生产线上的熟练技术工人。马勇先生说正来是这个时代、这个年龄段最有故事的学者,此言不虚。正来特立独行,本身就是一部传奇。

正来1985年北京外交学院还没毕业,就自动“断乳”,开始当起“学术个体户”。正来有点唐吉可德的色彩,堪称具有狭义精神的浪漫骑士。要是把正来的生平,拍成电影,不需要更多的艺术加工,肯定好玩有趣。正来不大在乎生命的长度,追求生命的精度。

正来在八十年代成为“北漂”,换过七八家地下室、住过地铁站、同学办公室,对于豪情万丈的正来来说,只不过增添了一段故事而已。正来的一生,就是很好的励志故事。

正来由于长期不在体制内存活,所以,养成特别强悍的性格。寻找法学的边缘,站稳脚跟,接着向法学的中心发起冲击,创设并主编《中国书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翻译《自由秩序原理》、《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著作《国家与社会:中国市民社会研究》、《中国法学向何处去》,成为大陆学术界的领军人物和法学界的标杆。

《昨天 今天 明天》,谈论新技术革命与国际私法的小册子,可以说是邓正来的处女作,列入走向未来丛书,于1985年面世。笔者因缘聚会,1985年入读中国人民大学,『走向未来丛书』自然成为精神滋养。二十世纪文库,则由华夏出版社出版,王思睿和邓正来都是这套书的编委,两人在羊坊店地下室,比邻而居,共同拥有“学在民间”的理念。

邓正来自办的“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所”与王思睿、李盛平创设的“中国政治与行政科学研究所”,都是较早的民间学术团体。邓正来这个学术个体户,志同道合的学友,多着呢!可谓吾道不孤。正来翻译的博登海默《法理学》,列入二十世纪文库,获得一大笔可观的稿费;同时在刚刚兴起的外语培训学校讲课。邓正来通过自身的知识能力,在北京立足。

知道邓正来的名字,得益于走向未来丛书和二十世纪文库。八十年代中期,大陆有着文艺复兴的气象,思想解放,百家争鸣,第五代学人,可以说三十而立。

笔者在上大学期间,与邓正来打过交道,有着不大愉快的经历。初识邓正来,就给我留下了很坏的印象。第一印象,也是很难改正的。缺少“礼数”,不按常理出牌,也是我对邓正来的最初的判断。

记得是1988年,恩师萧延中先生有意介绍我到《北京青年报》帮助打杂,看是否合适做记者。我的志向非小,愿意进行类似《光明日报》“学者访谈录”的工作,为此,拜访过当时就已经崭露头角的杨念群先生,遗憾的是,由于学养不足,我的工作并没有深入进行下去。但是,却留下了一个小插曲。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是1987年,邓正来成立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所,自己任所长,夫人任总干事,典型的夫妻店。《北京青年报》把邓正来的做法作为一种新生事物,改革中出现的东西,那时是很能鼓舞人的,因此该报记者对邓正来进行采访,发表访谈文章。我到北京青年报,正好刊出对邓正来采访的报纸。报社的朋友委托我把这期报纸,送给邓正来本人。

事情就那么凑巧,邓正来就住在中国人民大学简易的苏式房子。在二层挨近楼梯一间很狭窄的房子里,我找到了这位“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所所长”。邓正来与人交往,并不注重风度,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就问我来自哪个系。当他听说我来自中共党史系,露出一脸的不屑,我带着满腹的委屈离开了。后来,我把遭遇告诉了谢选骏先生,谢先生倒是非常通达,说过“何不告诉邓正来你是研究国民党党史的”。

邓正来重新引起我的注意,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九八九年的风波中,邓正来是很活跃的。邓正来出席知识界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演讲,记得是在八百人大礼堂,正来激昂呐喊:尊重宪法的权威,凡是法律禁止的,都不能去做,凡是法无明文禁止的,都属于自由的权利。

风波过后,有人退隐,有人高升,气氛是凝重的,心境是悲凉的。邓正来,有一套隐身衣,无影无踪。王思睿先生说,事后得知,邓正来当时在深圳避祸,结识了现在的妻子,“这一段逃难中的浪漫史,以后完全可以成为电影、电视剧的素材。”

邓公南巡之后,东方风来满眼春,邓正来的能量充分地显露出来。邓正来主编两本刊物《中国书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注重学术规范,有力地提升了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品格。当代中国学术史中,邓正来的确是特立独行的一位。躲过北京学术界的喧嚣,在海淀家中,寂寞地读书,寂寞地译书,按照王铭铭的说法,从事于知识增量的工作。

大约1998年,开始看到邓正来的著作。邓正来著述呈现一种古怪的风格:干净而晦涩。邓正来著述有三个特点:第一,喜欢小册子,不喜欢大部头。所以邓正来的著作,篇幅都不大。第二,邓正来喜欢进行长篇学术文章的撰写,别看著作的篇幅不大,但是每一篇文章都特别长。第三,邓正来的文章非常不好懂。也许的确是思想深邃。邓先生的学术工作,得到香港学术界的赞许,被香港学人认为是大陆关于市民社会研究的重量级人物。笔者对王元化先生的《九十年代日记》进行过初步的研读,发现邓正来到上海过年时,每回拜访王元化先生,都会受到老先生的款待。

邓正来的生活方式,值得一说。在我的感觉中,他很早就是学术自由人,独立于当代中国的大学或社科院系统之外。这一点,确实是相当不简单的。

邓正来身上的侠义精神、领袖欲望、狂傲不羁,其实,就是一回事。如果,体察正来十四岁开始在西南医疗器械厂做童工,读研究生,放弃“铁饭碗”,通过著述翻译、外语培训,自身的本领吃饭,就可以看到邓正来不服输的草根品格,是何等宝贵!更可贵的是,艰难的环境,不仅没有压垮正来,而且“回也不改其志”,在富有邓正来特色的学术道路上,充满着寂寞的欢愉。

   

(三)小路上的思与语

 

邓正来既爱“独处”,也爱“热闹”。邓氏进行“闭关”,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独行侠”,要是“出关”,又是风生水起的学术领袖。

2013125 上午,正来去世的次日,一位老友从河南打来电话,话头就是从正来逝世开始的,并对邓正来翻译哈耶克,引进自由主义,评价不低。这位朋友,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现在一家国企工作,以为自由主义,对中国还是有用的。

这位朋友,思想倾向中间偏左,以前对自由派知识分子,很是看不惯。工作后,通过多年的观察,各行各业,都在分享改革的成果,都不满意,都觉得自己的相对利益受损。无论国企还是民企,都是牢骚满腹,行政部门,也不满意。大家都在罐子里面生长,很是憋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在电话交流中,直言不讳,这是一种叠压效应。原因其实很简单,万类霜天竞自由。制度安排,并不是一种尊重自由的安排,一抓就死,一放就乱。并不是自由本身的错误,而是把“罐子”砸碎之后,没有一个真正能够统领各行各业的“大罐子”,不怕这个社会没有“共识”,就怕这个社会,没有遵循的底线“规则”。

试想:个人如果不能充分享有经济自由、政治自由和思想自由,那么,国家总是压制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健全的社会呢?国家的治理,如水银泻地,全方位覆盖社会,那么,社会的活力从何而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邓正来在市民社会研究、社会科学的规范与本土化、自由主义的引进,具有开风气的作用。按照袁伟时的说法,邓正来与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融合在一起了。

199211月《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创刊,创刊号作者名单如下:王铁崖、赵宝煦、丁守和、罗荣渠、张显扬、刘志琴、黎鸣、沈大德、吴廷嘉、郑也夫、林毅夫、樊纲、杨冠三、王沪宁、孙立平、萧延中、邓正来、郑家栋、张小劲、景跃进、张静、俞可平。

也许,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才能深切体会这张名单,意味着什么。无怪乎王思睿先生阅后,深感欣慰,切中肯綮地说:“在‘万马齐喑’几年后,终于看到了中国知识界的重新集结和发出独立的声音。”《中国社会科学季刊》,实乃学术界的第一朵报春花。

王思睿先生接着说:“在1990年代,邓正来对于市民社会(公民社会)理论的介绍,对于哈耶克社会理论和法律哲学的翻译和阐释,在中国知识界的思想转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一位长期在体制外生存的民间学者,却引领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科学的三大学术思潮。这里面的因果,确实令人深思。老辈陈寅恪所说的“预流”,大体上可以概括正来的开风气。

中国的自由派知识分子,由于长期被斥为异端,抱有强烈的批判的精神,但是,往往少有建设的情怀。这种情形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单从内因上看,与欠缺平和的心态有极大关联。

1985年,硕士未毕业,邓正来就已走上了“体制外”的小路。但是,对体制持有激烈批判态度的邓正来,经历十八年体制外生存后,2003年,同样一个邓正来,突然被招安了,并且在体制内有着很高的地位。也难怪,2008125 ,在邓正来就任复旦大学高等研究院院长的仪式上,来自北京的学人发出“邓正来黑白两道通吃”的慨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理解邓正来由“体制外”到“体制内”的“穿越”?其实,这个问题,对邓正来本人来说,根本就是一个“伪问题”。

2007年,正来在华东政法大学发表演讲,讲述自己的学术与人生,其中有一段话,特别值得注意:“人生问题不是一个非常虚无飘渺的问题,当中最核心的问题,首先是我们是独立的个人;其次,我们是社会的一员,我们和这个社会的关系到底该如何处理,我们和这个学术体制,你们和这个教育体制的关系到底如何处理,你们和这个国家体制的关系到底如何处理,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你们想学习,如果你们想做学问,但凡这个问题没有考虑清楚,今后你们的学问是走样的。这就是为什么要有独立的人格——既不是依赖于一方,又不与他对抗——而是非常独立的人格。”

正来的朋友,都晓得这位气吞万里,豪情万丈!原本是小作坊,偏要叫做中国社会学科学研究所,学术集刊也要称呼为《中国社会学科学季刊》,甚至还要筹划在北京盖一座中国社会科学大厦,依凭民间的力量,刷新中国社会科学。十八年体制外的生涯,并不是自我放逐,迸发出体制内所不敢想象的能量。边缘人物,又是重量级的核心人物。所以,既然以刷新中国社会科学为己任,如何最有效地进行知识转型,才是正来的核心关注。对正来自己来说,无所谓体制外、体制内。之所以在体制内外游刃有余,就在于,邓氏本人,就是一位射雕手,具有领袖群伦的能量。

王思睿先生在《追思邓正来》中指出:“邓正来从体制外的学术‘个体户’,成为吉林大学、复旦大学的博士生导师,这是一个‘异数’。而‘异数’和‘奇迹’的不断产生,正是学术发展的必由之路,自上而下的所谓‘思想工程建设’,则是窒息学术创新的一条死路。”

在正来看来,批评是学者的天职。正来批评所指向的,即是以集体方式表达出来的“大路”,邓氏选择的“小路”,充满着寂寞的欢愉,进入体制之前,就强烈地感染着很多读书种子,郑戈、赵晓力、强世功这几位学界翘楚,就是六郎庄读书小组的成员。进入体制之后,邓正来的强大气场,依然在体制之内伸展,小南湖读书小组、席明纳、学术午餐,这些来自“小路”的带有邓正来体温的作业方式,已经成为复旦大学高等研究院的学术传统。

世间原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邓正来通过著书立说、主持刊物、读书小组,特别是就任复旦高研院院长,“小路”越走越宽广,以至于“小路”骎骎乎成为一条“大路”,独辟蹊径的邓正来,无疑,在立言和立功方面走了一条成功的路径。这条路径,之所以能够走通,仔细体会,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生存性智慧”。如果掌握不好“火候”,自下而上的生长,不是面临生存的“瓶颈”,便有可能由“沟通”变成“勾兑”。

邓正来的故事,告诉我们,“体制”并不是铁板一块。邓正来将“小路”走得如此有趣,到头来,就走到体制里面了,而且,由于具有特别强悍的力量,所以,在体制里面,也是如鱼得水;反观秦晖先生,由陕西师范大学到清华大学,似乎没有一天离开“体制”,但是,秦晖先生终究成为“体制”的边缘人,清贫的很。

当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呈现着一种奇妙的景观:既有邓正来,由体制外进入体制内,也有秦晖这样,看似走在大路上,实则是奇崛的“小路”。到底是体制之外的“小路”好走,还是体制之内的“小路”好走?

笔者以为,无论是秦晖的小路,还是邓正来的小路,都不是“捷径”,两条小路,都是荆棘遍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结语

 

“邓正来教授是这个时代、这个年龄段最有故事的学者。体制内、体制外,启蒙、革命、改良,民主、威权、转型,学术自救,学在民间。但凡这个时代能有的故事,好像邓正来教授都有经历,有尝试。他是一个成功者,在这个年龄撒手而去太可惜了。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将他的著作整理出来,做一个详尽的传记或年谱。”——马勇

 

邓正来在张文显先生的盛情之下,于2003年开始进入体制内,吉林大学、复旦大学十个年头的生涯,“小路”和“大路”并轨磨合的过程,邓正来先生有两大功课,引人注目。

一个是直面中国法学,“邓氏刀法”犀利酣畅,20061月,充满批判精神的《中国法学向何处去》,甫一面世,洛阳纸贵,引发大陆法学界强烈而持久的关注。《中国法学向何处去》,深入梳理三十年来的中国法律图景,有力促进了学界对中国法学图景的文化自觉。

广西大学的魏敦友君,直面《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写出《中国当代法哲学的使命》。魏敦友兄对《中国法学向何处去》评价甚高,认为要了解当代中国法学的图景,《中国法学向何处去》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

邓正来先生晚岁的另一功课,《“生存性智慧”与中国发展研究论纲》,以人类学的学理取向,对三十年来的“中国模式”,进行同情的理解。袁伟时先生以为,这时邓正来的法学理念,与朱苏力大同小异。原本在《中国法学向何处去》较为清晰的法律理想图景,顿时又变得迷茫起来。

2008年王元化先生逝世之后,上海思想版图的空白,正好由邓正来填充。熟料,2013124 ,邓正来先生带着宏图大志,赍志以殁。

笔者以为,追思邓正来,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同情的理解,沿着邓正来“小路”,回溯邓氏成长的历程,并对邓正来的学术和思想,进行平实的分析和理性的反省,假如进一步,与邓正来“抬杠”,九泉之下的邓先生,必欣慰不已,并以昂扬的斗志,进行回击。

纵观中国百年法脉,六代法律人,薪火相传。第五代,身体底子,“低指标瓜菜代”,都不大好;二十多岁,才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发愤苦读,废寝忘食,夜猫子,生活不规律,损害了健康;蔡定剑、邓正来,都是典型的例子。

邓正来先生,本来说六十岁后,总结自己的学术与人生,无奈,天不假年。笔者在这里,呼吁进入收官阶段的第五代法律人:回顾平生,不妨多写些学术随笔和自述。门生弟子,真要尊师重道,少怂恿老师弄那些劳什子课题和项目,而是耐心收集老师的逸闻趣事,学术交往,各种吉光片羽,也不要放过,在师尊的生日,出版祝寿文集。一方面为学术史提供资料,另一方面,为后学的成长,提供资粮。试想,要是邓正来先生的助手,曾进行口述史的工作,追思、回味正来独特的一生时,岂不会稍稍减少了些许遗憾?

邓正来离世,给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所留下的空白,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填充!

 

2013127日,1639分,书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