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柔桑:大家邓正来
发布时间: 2013-01-29
大家邓正来 张柔桑
闻听邓正来教授去世的噩耗,总想说点什么。从学问到人生,邓正来是棵参天奇树。
最初关注邓正来,已是本世纪初,在一本法学期刊上读了他写的关于哈耶克研究的文章,知道他是吉林大学的法学教授,学外语出身,但法学功底深厚,很有思想。由此开始留意他,又读了他的几篇大作。 后来我到司法机关从事法律实务工作,大块头读学术书籍和文章的时间明显少了。对邓正来的关注也就少了。再次关注他,竟然是在不久前得知他患了胃癌。闻听此讯,顿生惋惜之情。后来一次法学界朋友相聚,提到此事,大家还叹息一番。不料昨天噩耗传来,邓教授已惜别学林。
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能够做出大学问、成为大家公认的大家的,已属不易。邓正来赢得了大家的声誉。在媒体负责法治新闻的近20年间,我有幸采访过许多法学大家,也邀请过一些法学大家参与研讨有关领域法制建设的高层论坛,与他们进行过不少交流与对话。我曾概括,所谓大家,通常具有这样几个特征:其一,有独到、深刻、精辟的见解,甚至自成思想体系;其二,学富五车,学贯中西,但能把各学浑然一体,融入己身;其三,触类旁通,运用自如,有很强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即便面对自己并不熟悉的专业领域,也能很快进入并抓住问题的关键和要害;其四,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再深奥的内容也能讲得一如家常,一听便知。邓正来就是具有这种特质的学问大家。
说实话,这几年参加学术会议,我最头疼、最反感的,就是听一些青年法学教授(其实他们的年龄也在40上下了)尤其是某些名校个别教授的发言。我的涵养并不那么好,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只好提前离席了。这些所谓的名校新秀,言必称西方,张嘴即欧美,离开西方的论据,离开华丽辞藻(所谓“文学化”)的包装,他们似乎不会说话,不会写文章。更为要命的是,他们引用西方神圣、欧美经典,不是为了研究中国,而是专为批判中国,不是为了解决社会问题,而是为了炫耀自己对西方的崇拜。每当听着这种“学术”,我只能为他们悲哀,为他们所在的名校悲哀。
相比之下,邓正来是高山,是大河。他在外交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就没有“就业”,而是选择独立治学,做了“中国第一个学术个体户”,成为社会科学自主性研究的领航者,并为建立中国社会科学学术传统、提升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水平做出了持久的贡献。他是中国唯一一个横跨六个学科、并在法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核心社会科学学科同时位居前五名的学者。他西学深厚,西为中用,倡导走自己的路,不为“伪西方化”所支配。邓正来是完全有资格批评“伪西方化”的。他被誉为“哈耶克自由主义理论研究的领航者”,高全喜把邓正来对哈耶克主义的研究路径列为哈耶克“显学”研究的第一种,称之为“知识社会学”路径。除了哈耶克,邓正来还译有罗斯科•庞德的《法律史解释》,埃斯特林、格兰德的《市场社会主义》,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事实与法律的比较透视》,路易斯•亨金:《民主、宪政、对外事务》,博登海默:《法理学: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等西学经典名著,对西学有着精深的研究。正是在这种深刻理解、掌握了话语权之后,他对“伪西方化”的批评才极具说服力。在他看来,改革开放30多年来,“伪西方化”支配着中国法学。“从来没有一个西方的学者大师说过他们的制度安排是最好的。但很奇怪,一到了中国,在某些人那里就成了唯一标准,只要不赞同,你就是出问题,让人不再有任何思想的想象力了,你根本不再可能有自己所谓的民族的特性,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给你安排的。”邓正来的学问也重视批评,但他的批评的可贵之处在于,第一,他的批评并不以“西方化”为惟一标准;第二,他在批评的同时,提出了自己对问题的解决之道。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很欣赏一句话:遥远的田埂上毛毛细雨当中有一头牛,你用一个具像手法画出来,那头牛就是模模糊糊的,它就是复杂的,看不清的,那才是真的。这头牛就像今天的中国,问题要远比西方人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只有深入研究中国转型期整体性和共时性两大特点,我们才能把自己的问题看得更为真切,把自己的事情做得更好,然后为世界未来的新秩序作出中国人自己的贡献。”
斯人已去,盖棺论定。邓正来的经历或许正好能为他的思想变迁、学术变化作注。从惊世骇俗地自砸“铁饭碗”,到最后被称之为回归“体制内”;从用大部分学术生涯翻译研究西学,到最后反对“伪西方化”,他的人生经历和学术生涯是否可以用“理性回归”来概括。或许,时间才是永恒,年龄终究铁律,人生必须有这样从激扬到理性的历程。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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