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王中原:寒冬虽在、春天正来——追忆我的恩师邓正来先生

发布时间: 2013-01-27   




                        寒冬虽在、春天正来

 

——追忆我的恩师邓正来先生

 

"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今天凌晨邓老师走了,而下个月的今天正是他五十七岁的生日。

 

  对我们这些弟子和孩子来说,根本不在乎什么“学术巨星的陨落”、“学界的巨大损失”、“沪上少了一道星光”云云,他在我们心中的重量不在于他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价值,而在于他就是他,一位像父亲一样的导师。

 

  昨天收到国东师兄给师门兄弟姐妹发送的老师病危通告,杜欢在网上告诉我“前两天老师特别嘱咐说,联系中原他们,把我的情况告诉兄弟们”,想必那个时候老师已经感知到了什么,那种对孩子们的顾盼和不舍很难从这个硬汉的口中说出,但我们却可以听见。本想今日为老师禁食祈祷,却不想他先走了。

 

  老师,您的脚步太快,这次我们都没赶上。

 

  中秋的时候我还给他打过问候电话;上个月我还向他报告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前的心情,他还叮嘱说“不用慌,做学问,需要的是平实和认真,记住‘不卑不亢’,也替我欢迎他们来高研院访问”;上学期我还在向他建议明年复旦高研院国际会议的主题,他还兴奋地说“这个想法好。你认真建议一个名单,高研院明年争取开这个大会,好好讨论,到时也邀请你回来”。

 

  生命的过往,何止一声叹息!

 

  我进邓门纯属机缘,2009年冬天,第一学期“学术原典精读精译”课程结束,我给邓老师写了封信,谈了些自己对这个课程和相关学术问题的看法,老师很热情地回应了我的观点并在信的最后说“其实你可以作我的学生的”。我当时有点懵,因为我同窗兄弟杜欢已经选定了邓公作导师,按照复旦大学的学术规矩,博士生导师一届只能带一个硕士生,并且很多博导甚至不带硕士。所以我跟邓老师说了这个顾虑,老师说“这个交给我,我跟复旦有自主招学生的协议”。09年国务学院的硕士生导师选配名单出来后,我被分在哥伦比亚大学回来的朱方教授门下,我正纳闷中,第二天老师来信说“中原,你已经是我的学生了”。后来我给朱方老师当助教,朱老师笑说“你就是王中原!”。

 

  虽然有幸进了师门,但在所有的兄弟姐妹当中,我可能是最自由散慢也是最爱折腾的一个,本来师门兄弟姐妹都必须上2年的学术翻译课,我上了一年就跑去旁听其它课程去了;师兄姐都协助老师打点些高研院的学术或行政事务,而我唯一的任务似乎就是好好读书。一零年我去台湾大学政治学系作了一个学期的交换学生,回来后我跟老师兴致勃勃地谈自己在台湾的见闻和观感,老师听过只说了句“中原啊,学术不是赶场!”。其实像我这种血脉贲张、偶尔打鸡血型性格的人是很难做出什么“扎实”学问的,只图兴趣新奇、花里胡哨,纵能说个天花乱坠最后顶多是个哗众取宠的学术贩子。学术虽要“匪气”,但更需接“地气”,老师一眼就看穿了我,几个回合下来把我身上那股爱耍小聪明的混劲劈杀殆尽。不要以为自己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就有多么了不起;不要以为天天听讲座你就算读书了;不要以为自己操一口英文就认为可以当翻译家了,翻译上错一个冠词、一个单复数都有可能被他骂得半死,所有上过这个课程的人都被他训斥过,但所有的人都记住了“The leading class is the working class, labor class”的正确译法。原本我只是逐波晃荡的野筏,现在就像被拴上沉甸甸的锚静静地扎在海上,为了下一次远航。

 

  去年寒假过后,还没开学我就早早跑去学校,那段时间的纠结、紧张和迷茫真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天傍晚从图书馆去旦苑东边的小食堂吃饭,老师恰好也在,他远远叫住我,问我申请学校的进展,看他就着一碗很简单很简单的素面吃得正欢,我说“老师,你晚上就吃这点面?”,他说“吃面养胃”。听说了我的焦虑和难处,他说“你把自己该做的做好,剩下的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凡事要有必胜的决心”,一个月后当我把莱顿大学全额奖学金和研究人员待遇的消息告诉他时,他说“好样的,就知道你行的”,后来在毕业师门告别宴上老师举杯说“中原,我给你饯个行,一年前你从台湾回来时,我跟你说‘学术不是赶场’,今天我再送你一句‘学术不是炫富’,钱用在刀刃上!”,多少言语皆妄事,一语点醒梦中人。

 

  邓老师的气场很多人都见识过,我们这些晚辈少有抗得住的,我也曾在其面前“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但他也有温暖柔情的一面(特别是近一两年来),也会关心我们的感情、婚姻和家庭,也会时常提醒我们注意锻炼身体,也会跟我们聊电影和足球(欧洲杯西班牙夺冠的那天半夜,我发短信给老师“西班牙牛叉!”,他立马回复“必须地”;课上他还强烈推荐同学们看电视剧《夫妻那些事》),特别是他对女儿嘟儿的疼爱,他在课上不只一次谈起过牵着女儿的手过马路买早餐的故事。他可能不太明白我们这代人想问题和体验生活的方式,就像有次嘟儿抱怨的“我爸其实根本不懂~”,但即使这种“不懂”的关心,我想现在的我们都还想多经历几次!老师虽看上去严肃,却也是个很懂得生活的人,那个时候高研院时常有诗歌朗诵会、电影鉴赏会,还有一起散步、打球、看演出。“你做的学问到底跟你的生命有什么关系?”,“你的学问里,你在哪里?”,“很多学者严重人格分裂,生活世界和学术世界完全两个人”。对生活的体悟和理解,精神的富足和多彩,言语的气魄和能量,除了气场,咱老师也很有磁场。

 

  跟很多那一辈的学人一样,他也时常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苦日子,但他不是拿过去的“苦”来炫耀今天自己的成就或伟大,而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急在训斥我们时被大家给刺激的。的确,我们这代人,能看到的书、能见识到的世界和能享有的机会不知比他们那辈多多少,可我们求知的心又不知比他们浮躁多少。“做学问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混只能混自己”,“拿那么多奖状和证书,思想却死了”,“其他都是虚的,拿作品说话”,“用心啊!”,这些都是他课上的话。他不在乎你写什么,更不会给你改字句或标点符号,但是你要是让他看出你是在糊弄,那你就死定了。这个时代,学术成了很多高智商的人投机的地方,也成了很多没思想的人混饭的地方,“混”是这个学术圈极大的恶,不要糊弄自己,也不要被别人给糊弄了,原是我们的本分,却成了我们最大的挑战。

 

  当然,天下没有完美的玉,我们也都知晓老师的性格里有很多复杂、乖张乃至古怪的一面,他的看法也不尽然准确,有的批评(无论对人对事)也不总是在理,有时行事有些专断,有时很古董老土,比较爱面子等。他还很“抠门”,学生帮忙高研院干活从来不给什么劳务费,开学术会议会务组的同学不能跟学者们一起吃饭而在小饭店解决,来演讲的海内外学者不管名头多大(哪怕桑德尔、贝克、拉兹、约瑟夫奈)一概不给一分钱,但他凭自己的情面、影响力和号召力,用了比别人少10倍的钱给复旦的师生带来了多于10倍的学术盛宴。所有的人,我们都不能因为他的离开而把他渲染得太过伟大,因为这种渲染很多都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拿来给自己借光或加冕的油膏。我们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会因为他这样而不敬爱他,也不会因为他不这样而盲目崇拜他,他活着真实的他,我们也爱着真实的他。  

 

  虽然老师从查出病住院到最后去世只有短短一个月,虽然一开始他还说“向死而生”、“有质量的生存”可转眼就离开了我们,但他决不是被癌症吓死的,而是被沉重的晚期病痛和机械式的治疗击垮的,身体不听话了,再强大的精神也支持不了太久。

 

  人生的顶大智慧就是“Balance”, balance 好“工作”与“家庭”, balance 好“事业”和“爱人”,我们的老师在“学术”和“生活”,在“匪气”和“地气”,“气场”和“磁场”,“侠骨”和“柔肠”等方面都balance得很好,只是很可惜老师没有balance好“学术”和“身体”,没有balance好“今日”和“明朝”。

 

这两年,我最亲爱的舅舅和我最敬爱的导师相继离世,生命中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看轻的,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如果能看明白确实是上帝的恩典。“用心”、“从容”是我在老师这最大的人生领悟,治学的态度和学人的品格是我最受用的学术教益,做学问就是修心修行!有老师和我们三位师兄弟一起商讨要做的研究和要写的书、有老师交待我们要张罗的文献和学术会议,有这个我们还看不清未来的祖国和祖国的学术,我们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唯一不结冰的只有眼泪,而眼泪正是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老师走好,生日快乐!

 

                      学生:王中原

 

        2013124日于荷兰莱顿大学伏祈吾师邓公正来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