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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早报:邓正来先生的“三灯会”

发布时间: 2013-01-25   




邓正来先生的“三灯会”

 

作者:吴冠军   发表于《东方早报》2013-01-25  

我在先生的病榻前,仍在劝他“千万千万,不能再这样拼了”,但那天先生的眼神,仍是一如既往斗士之眼神。

 

邓正来2009年出版的著作《哈耶克社会理论》

 

 

邓正来2003年出版的著作《自由主义社会理论》

 

 

邓正来主编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

 

  “正来师毅志弘远,英杰天护,驱散病魔之役实艰,非伟士不能胜之,是以吾知先生康复之期可待。”这是我上周日携妻去病房拜望邓正来先生时送上的祝福语。当天看到的先生,由于第一轮化疗刚结束,面容之瘦削、身形之枯槁,已几无平日之貌,但我心里依然坚信,他一定会好起来。若此生有逆知之能、想到85个小时之后竟是这样的噩耗,我当天怎肯就这样步出先生的病房?相见无几,遽哭于堂,此恨有终极耶?!

  先生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术狂”。他太拼命了!且不说自身高效率的写作、翻译与学术活动的组织,单单同时编辑四五本中英文学术期刊(而且彻底不“放权”,所有文章都必经自己审定),饶是铁人也终有扛不住之时。我在先生的病榻前,仍在劝他“千万千万,不能再这样拼了”,但那天先生的眼神,仍是一如既往斗士之眼神:尽管病体衰弱,但分明豪杰之气不减。也许,如果这位“学术狂”能听劝,也就不是邓正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拼——即使是“学术狂”,也不用如此近乎残酷地对待自己身体?这些年先生心头所系的,惟是“高研院”,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无悔的。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对于邓先生并不是一个建制机构,而是一份学术事业。他的万丈雄心,实质上与其说咄咄逼人、富于进攻性,还不如说是防御性的:使高研院成为一个不受院系政治之染污、真正纯净的学术共同体,并保护她、使她不倒下。

  那么,高研院到底以什么来自立,使她同其他学术“机构”得以相区别开来?先生自有他的想法,并且,同样地卑之无甚高论。他的主张便是:学术面前的平等。这条纲领化开到具体实施层面,便是去彻底破除弥散于当下诸多学术机构乃至整个学界的“三大等级”结构——学术等级(师长-学生)、行政等级(领导-百姓)、年龄等级(前辈-后进)。在高研院的内部会议中,我屡屡见证作为院长的先生遭受“麾下”研究人员的激烈批评乃至极其刺耳的指责。但即便面对再尖锐的声音,先生始终没有失去气度。不止一次,我听到外界曾形容邓先生以“权威主义”方式治理高研院。我想说,任何“一院之长”总需要一定的权威来治院,差别在于邓先生的“权威”与其说来自行政赋予,毋宁说来自于对其宽容气度的尊敬。中国学界没有被安上“权威主义”之名但实质上权大遮天的院长成百上千,但权威来自尊敬的院长又有多少?

  学术为本是纲;而亲友般的情谊,则是这个学术共同体的无形维系。先生喜欢把高研院称作一个“big family”。她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庭,一个以情感相维系的学术共同体。高研院有个不外传、只有自己“家人”知道的小名:三灯会。这个昵称的源头,乃是悬挂在先生家里饭厅顶上的三盏灯,2009102先生女公子嘟儿确定“三灯会”之名。自是日起有长达近一年的时间,所有高研院研究人员每个月都有一个专门的晚上,到先生家里做食客,在三灯之下煮酒论学,从诗词到形而上学,从欧陆政治哲学到国朝诸子经典,无所不及,酒虽不多每每神已酣醉,而拍案对争更是常有的事。每番会饮,必是从黄昏直到凌晨,兴尽方散,留给先生一个凌乱不堪的厅室。

  关于“三灯”之意,其实在小圈子里已经流传过各种阐释。而我给她赋予的意义是:“三”在老子这里,是生万物的端口,是故“三”和世界是一个生成的关系。“三”在中国古典思想里又指天、地、人三极。天地撑开一个空间性结构,而人居其中,上下与天地同流,赞天地之化育。先生家中的三灯成一直线,而每次聚会总是首尾两盏明亮而中间一盏未亮,何尝不正是意喻着人的实践仍远未至其极,仍需同道不竭前行,去开创新的局面?

  “灯”既有佛学的意义(燃灯),又有黑暗中指向光明的意义,是以“灯”本身既可具体(即实体意义上的三盏灯)、亦可抽象:它可以指向一个存在论上的溢出,一个不能被抹平的例外,只要有一盏灯未灭,黑暗就未能达致彻底的总体化。我们每个人在存在论上都是这样的一盏灯。“三灯会”可以指向这样一个共同体:尽管孤独,但三灯共聚总比一灯飘摇要更明亮。我们这个选择成为“燃-灯”的共同体,尽管外部将面对许多不理解乃至压制、敌视,但内部却恰恰是同心(芯)同德(得),一个真正的共通体。

  先生高足孙国东先生更有高议,赋予“三灯会”如下意蕴:“以‘一分为三’的思维,打破当下中国学术界主流的‘中西二元对立’模式(‘文化守成主义’VS‘全盘西化’),推动中西文化的会通融摄,以建构中国的‘理想图景’。”重新建构关于中国的“理想图景”,正是这十年来先生的学术主旨所在。我在许多讨论会上曾反复指出:先生提出这个概念,不是满怀雄心要一统学界分歧。它恰恰是一个“否定性”的概念:它不去实定性地、独断地规定“中国理想图景”是什么,而是旨在反对任何一种关于“中国理想图景”的意识形态独断论。邓正来所自我设定的使命是,把“中国理想图景”这个他眼中的“重大问题”开放出来;而“重建中国理想图景”这项任务,则是交给每一个读者——每一个从“前反思状态”中走出来的中国学人——自己去思考与发言。

  作为先生心中至为重要的学术事业,高研院这个“三灯会”绝非只招纳观点完全契合的学人,形成一个话语一统、唯我独尊的封建王国;正相反,它的成员观点相左得厉害,每次讨论都刀光剑影,作为院长的先生每每是“中刀”最多的一个。然而,有生命中真实情感相维系,“中刀”再多,“下手”再猛,于三灯会的炽烈讨论丝毫无损。于我个人而言,每一次这样的讨论,正是对自己生命进行审视的契机,从对方的话语与实践中,看到自己的不足与局限。以友为镜,洞照己身,是谓也!古人云一日三省吾身,岂可无凭借乎?即使在很多表面上十分偏激的批评中,也能看到自己可能有的些许问题,思想上的、人生上的。于是,对于我,恰恰是这样炽烈而真诚的思想遭遇(intellectual encounters),打开了自己生命的新的可能。

  学术平等+真情维系,就是复旦高研院区别于其他众多学术机构的立足之本。2010年的元宵灯节之夜,我曾给“三灯”分别各贴上一个字,以与高研院同道共勉,重录此处:

  第一个字是正。高研院能够在学术界得到那么多人的景仰,首先就是这一个“正”字。这里没有弥漫国内学术体制的淫风斜雨,腥膻之气。正是正气,撑开乾坤,人得以立于天地之间。第二个字是知。高研院唯重知识传统的建设。这里没有三大等级,一切是以学术为骨血。蝇营狗苟之徒、求田问舍之辈,根本进不了高研院的大门。这个知,不仅是现代知识意义上的知,更是庄子所说的大知、至知,是故高研院有慧园,正是知的极致。第三个字是情。性体显发而为情。情是心的坦然之动,没有任何矫作。高研院本身,是一个名符其实的big family,暖暖融融,真情流动,赤诚相印。

  有这三盏灯悬挂在我们的顶上朗照,高研院焉能不明亮一片?在此谨祝愿大家携手共同努力,执之毋失,让高研院的灯光更加明亮,不辜负老师在一片污烟浊气的学术体制中创建出的这样一个淳然空间。让后辈说起21世纪初叶的中国学界,有光亮接上,让他们能感到内心的鼓舞与温暖。润华兄强调要让我们的后辈有效法的风范,而使之不变成一群终日沉迷网游、不知天地间有正气、有慧知、有性情的犬儒,那么,吾人怎能不弘毅强健,致力于在当下打开出一个全新局面?

  以此数语,庚寅元宵夜与君共勉。

  重拾文字,泪几夺眶!先生当日尝言:“冠军的三个字很有意思,因为它们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实实践写照,是自然而成的大美。但我更希望诸位切记:爱智之心,寻正之志,唯一的意义在于永恒。我们还刚刚起步,慢慢体悟和修行吧!”言犹在耳,斯人已去,环视太息,恸何可极!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